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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六十四章:他說他沒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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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了很遠的路,翻山越嶺,在距離錦縣很遠的一個山頭停下,他緩步下了車,低眉大步上山。

趙子龍跟在後面。

這一代的山頭常有土匪出沒,翻過兩個山頭,遠遠的看見一個燈火通明的寨子,那寨子像是群聚的部落,用木頭搭建的連成片的木屋,趙子龍先行上了通天的木質樓梯,與裏面的人交代了幾句,便有一個頭上纏著頭巾的粗獷男人快步走了出來,與蔣寒洲大笑的擁抱了一下,隨後恭敬的引著他往寨子裏面走去,直引到寨子深處的某一個小院前。

那人遣散了所有站哨保衛的人,隨後識趣的與趙子龍勾肩搭背的去喝酒。

只剩下蔣寒洲站在木質小院的門口。

現在差不多晚九點了吧,這個點應該都睡下了,他在黑夜中站了會兒,轉步正要離開,忽聞院子裏女童銀鈴般的笑聲傳來,便有女聲輕斥道:“艾甜甜,你趕緊給老娘滾去床上睡覺!再亂跑,看我不打你的屁股。”

“奶奶,奶奶,媽媽要打我了呀。”小姑娘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,連連尖叫的歡笑著往奶奶身後躲去,邊跑邊說,“奶奶,媽媽要跟沈叔叔幹羞羞的事情,他們親嘴嘴啦,哈哈哈!”

“艾甜甜!”茹璃哭笑不得的輕斥聲傳來,呵斥道:“我的媽呀,誰告訴你這些事的,小小年紀怎麽跟個是非精兒一樣,你給我過來!”

艾甜甜虎頭虎腦的爬上了沈必鋼的肩膀,騎在他的頭上說,“沈叔叔,快帶我跑,不要被我媽媽抓到了,快呀,駕!”

於是沈必鋼憨厚的護著艾甜甜往院子外走去,一開門,便見蔣寒洲沈默的站在門口。

沈必鋼微微一怔,忽然變了臉色,急忙將艾甜甜放下,頷首道:“督統。”

茹璃一看到蔣寒洲來了,瞬間容光煥發,趕緊走過來,將艾甜甜抱了起來,“妹夫你怎麽來了,是想我們了嗎?怎麽不把我妹也帶來。”

她向來嘴甜,最是有眼力價,只要一喊蔣寒洲妹夫,他便龍顏大悅那般心情甚好,只是今日,他的面色不太對勁,淡淡笑道:“是呢,想你們了。”

院子裏的風燈隨風搖曳,將整個三廂房照耀的燈火通明,艾甜甜一向喜歡蔣寒洲,此刻迫不及待的想要跳進他的懷裏,奶聲奶氣的喚道:“小姨夫。”

茹璃察覺到了一絲異常,緊忙按住艾甜甜說,“明兒個要跟著教書先生識字,趕緊給我睡覺去,等你下次考一百分了,我帶你去見小姨去。”

艾甜甜一萬個舍不得,可是又懼怕茹璃動真格的,只得趴在茹璃的肩頭,遠遠的沖著蔣寒洲喊道:“小姨夫,下一次你一定要帶著小姨來呀,我好想她啊。”

蔣寒洲笑說,“好。”

茹璃抱著艾甜甜進了屋子。

沈必鋼默默地退至門外,關上了門,守在門口。

雪花紛紛揚揚的飄了下來,蔣老夫人站在屋檐下,一身墨綠色的袍襖,頭發挽成了工整的發髻,勤儉而又素凈,慈眉善目的看著他。

蔣寒洲沈默的站在院子中,許久,輕輕喚了聲,“媽。”

他的到來,蔣老夫人自是歡喜的,只是她太了解她這個兒子了,從小到大,他只要有了難以負重的心事,便這麽突兀的跑回來,她緩步走了過來,輕輕拂去他碎發上的雪粒,平整了他的衣角,發現他瘦了很多,手指不經意碰觸他腰間,蔣寒洲皺了皺眉。

蔣老夫人察覺到異常,打開他的風衣看了眼,臉色變了變,“怎麽受傷了?什麽時候傷的?傷了幾處?都在哪裏?”她慌忙檢查了一番,發現蔣寒洲身上起碼有四處槍傷,雖不是什麽致命傷,但也傷的不輕,這傻孩子,受傷了總這麽藏著掖著,若不是她見他臉色不對,是不是要一直對外瞞著。

蔣寒洲淡淡笑,“皮外傷,算不得什麽。”

蔣老夫人心疼的唇角微微顫抖,又仔細檢查一番,那些傷口細小,縫合細密,紗布裏染了藥水,只有一處似是裂開了,有血跡染紅了紗布,雖沒有大礙,可是看著就是心疼,她埋怨的看他,“傷成這樣,怎麽不在醫院修養,這樣到處跑,不疼嗎?”

“不疼。”蔣寒洲微笑。

怎麽能不疼,尋常人割了手都十指連心的疼很久,他這是受了槍傷,恐怕走一步路,都疼痛難忍,還翻山越嶺的來看她,蔣老夫人忍下眼淚,心疼道:“瞧瞧,這傷口恐怕裂開了,走,找寨子裏的醫生看看。”

蔣寒洲不為所動,笑了笑,“媽,你這裏有酒嗎?”

蔣老夫人不解的看著他。

蔣寒洲說,“不是什麽要命的地方,喝點酒就好了。”

蔣老夫人聞著他身上的酒味,“你這剛剛喝過了,還喝?受了傷為什麽不在醫院裏待著,到處喝什麽酒,身體不要了嗎?命也不要了嗎?連媽也不要了嗎?”

蔣寒洲笑而不答。

蔣老夫人看了他許久,曉得他有他的想法和堅持,怕是又在外面被傷透了,才這幅樣子跑來了,她忽然偏開臉,在蔣寒洲看不見的角度,擦去了眼角的淚,責怪道:“臭小子,這麽久不來看我,一來便是這幅表情。”

“天天想著您呢。”蔣寒洲痞痞的笑,“沒有一天不想的,所以今天就來看您了。”

“看我,我看是來討酒喝的。”蔣老夫人不再勸他了,拉著他來到院子一側的石桌邊,她先行進了屋子。

“您這裏的酒最香。”蔣寒洲笑答。

蔣老夫人沒多久拿了一個鏟子出來,從一個花圃底下挖出了一壇子酒說:“彭寨主親自埋的桃花釀,說是等你來了喝,既然你想喝,咱們也不等他了,媽陪你喝。”

蔣寒洲在桌邊坐下,茹璃搬了一個火盆出來放在石桌底下,又端了一盤花生米放下後,她默默地進了屋子。

蔣老夫人倒了兩杯酒。

蔣寒洲笑說,“聞著味兒便知是好酒。”

蔣老夫人笑看著他,“那可不,彭寨主啥好東西都給你留著,一天念了十來遍你的名字,你在外面發生的事,他天天跟我們匯報。”

蔣寒洲臉上的笑容一僵。

蔣老夫人先行喝了一杯,以前蔣寒洲每回來,她都會提點他做什麽都不要做漢奸,她的兒子她知道,做什麽都不會做漢奸,可是他做了太多她無法理解的事情,她也不再提點他,該做的,不該做的,他都做了,如今的形式,她只求他能保住一條命,管他在外面做什麽,活著便是最好的狀況了。

蔣寒洲沈默的拿起一杯酒,在手中穩了一會兒,方才一飲而盡。

蔣老夫人淡淡跟他話著家常,無外乎講講十幾年前他爸還在的時候,發生的趣事,連著他小時候的混事也一並講了出來,說起他十五歲那邊領了一個漂亮小姑娘回來,非要結婚,不結不行,為此還大鬧一通,真真是什麽出其不意的事情他都幹過,說到有趣的地方,蔣老夫人笑了起來。

蔣寒洲也笑,年少的時候幹了不少混事,那時候不懂什麽感情,也從沒想過愛與不愛,對於女人,他一向只看臉的。

看見漂亮小姑娘,喜歡的便要了來,倦了便離開,一直持著好聚好散的態度,從不會考慮對方的感受,說來他也是很有女人緣的,但凡他喜歡的姑娘,八成都是喜歡他的,他要什麽,她們便給什麽,久而久之,他習慣了女人的逆來順受,習慣了她們對他的討好與追捧,也養成了他倨傲不可一世的性子。

情場上的順風順水讓他對女人漸漸失去了新鮮感,但凡出現一兩個有性子,臉蛋兒又漂亮的,他方才產生幾分追逐的興趣。

直到遇到那個女人……那個假裝懷了他的孩子,強行嫁給他的女人,他從沒有見過哪個姑娘有她那樣叛逆的眼神,那麽烈的性子,像是一壺酒透著辛辣的尖銳感,一點都不溫柔,一點也不體貼,還兇悍刻薄,活脫脫的一個母老虎。

可是她長得漂亮,是他見到過的小姑娘中,長得最有特點的,那種漂亮,艷麗明媚,像是初夏的驕陽,五官精致分明,一開始喜歡她,無外乎是看上了這張臉。

像是他接觸過無數的小姑娘中的一個,都是看臉來的,倒是不覺得有什麽新奇,他也沒什麽耐心去窺探一個女人的內在,對他來說,女人吸引他的,無外乎只有兩點,臉和身體。

至於所謂的性格與學識涵養,他是從來不在意的,無論什麽樣的女人,只要他想要的,便是能得到的,關了燈不都一個樣麽。

然而,朝夕相處的情分中,他才發現,她不僅僅是五官似驕陽,性格更如盛夏般熾烈,燙傷他,灼傷他,明明有求於他,卻從不向他低頭,讓他求而不得,愛而不能,棄而不舍,久而久之,這場男歡女愛,便成了一場游戲的角逐,得不到的,他偏要得到。

於是他追逐她,不斷地追逐她,非要得到她,就這樣形成了長期拉鋸戰。

追著追著,便把自己追進去了。

他見識了她對另一個男人柔情似水的一面,於是他便知道了,原來她還可以這樣柔軟良善。他見證了她從一只驕傲得野貓如何變成了一只溫婉的家貓,又從家貓變成了人人追打的過街老鼠。於是他也知道了,原來褪去張牙舞爪的外衣,她是如此儒弱膽怯的。

這場見證的過程,讓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漸漸轉移到了她的靈魂深處,似是第一次去正視一個女子被歲月蹉跎的內心,並由此漸漸產生了道不明的情緒。

看慣了她冷鼻子冷眼,便想看她溫順乖巧的一面。看慣了她悲傷落淚,便想看她開心快活起來。看慣了她郁郁寡歡,便想看她開懷大笑……她不給他的那一面,他偏偏都想看。

他記得她曾經問過他,喜歡她什麽,那時候他想也沒想的脫口便答:長得漂亮。

若是現在她問他,喜歡她什麽,他喜歡她的地方太多了,喜歡她恣意的笑,喜歡她伶牙俐齒的反擊,喜歡她樸實的善良,喜歡她直率的情感表達,喜歡她爛好人似得傻氣,喜歡她惱怒時露出的爪子,喜歡她大家小姐的脾氣卻虎落平陽被犬欺時的慫氣,太多太多的喜歡,如數家珍,每每想起來,便忍不住的上揚唇角。

歲月將這些微小的喜歡、憐惜、不放心、不甘心、獵奇、占有,摻雜著惻隱和慈悲融匯攪拌,最後沈澱成了一種深沈厚重的情感,他愛她山高水長的心。

清粼粼的幹凈,愛恨分明。

他蔣寒洲這輩子,明裏暗裏栽了不少人,唯一一次,被人栽了,便是栽她手裏了,栽的心甘情願,至死方休。

他沈默的喝酒,一句話都不說,似是忘了對面坐著他的母親。

蔣老夫人默默地看著他。

雪漸漸大了起來,院子裏的低溫將暴露在外的肌膚割的生疼,茹璃又端了一盆火出來,給蔣老夫人拿了一件大氅披上,又將蔣寒洲腳邊的炭火挑撥的更旺了一些,輕聲對蔣老夫人說,“要不,進屋裏談?”

蔣老夫人搖了搖頭,“他這哪兒是身上冷啊,他這是心裏寒啊,到哪兒都是一樣的。”

茹璃嘆了口氣,她那個小妹的性格她知道,從小嬌生慣養壞了,是家裏的老小,大家都疼著寵著順著,慣的心高氣傲最是不服輸,當初北上的時候,父親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性格,爭鋒相對,不懂得忍耐,一旦被侵犯便立時反擊,像是一個刺猬全身都是刺兒,也就混熟的人才曉得刺猬的裏子肚子是最柔軟的,像是最軟的面團子,糯糯的,暖暖的,可也是全身最脆弱單薄的地方,一旦她把這柔軟的地方暴露給別人,也相當於把命交給了別人,畢竟刺猬的肚子,是一擊致命的地方。

茹璃又嘆了一口氣,這樣的性格,到底是不好的,活的太清醒,愛恨太分明,傷人傷己的,她默默地走近了屋內。

蔣寒洲也不看她,幾杯酒下肚便覺得全身暖洋洋的快活,他笑說,“媽,你和茹璃姐倒是合得來。”

“你給找的差使,總不叫我安生。”蔣老夫人嗔怒的瞪他一眼,下了口酒,笑了起來。

她細細看著她的兒子,從英俊的眉眼,到高挺的鼻梁,再到刀削般的薄唇,最是俊朗漂亮的,這張臉還是以前的那張臉,只是感覺卻不一樣了,曾經眼角眉梢都散著不近人情的冷意,總是一副全世界我最大的傲慢,脾氣還不好,受不得重話,又愛擺架子,雖說是軍人,可全身那股子紈絝子弟嬌慣出來的習氣還在。

如今看來,眉眼倒是溫和了許多,面部輪廓柔和了許多,沈穩了許多,姿態也低了許多,許是經歷了太多刀光劍影,生離死別,這些殘酷的現實磨平了他的棱角,拓寬了他的視角,蹉跎了他的心,讓他不再俯視人,學會了平視,學會了憐憫,學會了珍惜。

她的兒子到底還是變了,他長大了,成熟了,懂得什麽叫愛了。

蔣老夫人偷偷的擦了擦眼角的淚,拿著酒杯陪她兒子喝,為了驅散壓抑的氣氛,她又開始講他小時候的事情,母子倆自是愉快的暢飲。

蔣寒洲喝的有些多了,也只有在這位蔣老夫人面前,他才會放開了喝,才會覺得自己喝的是酒,而不是毒,才覺得有味道,是人生。

蔣老夫人開始勸他少喝點。

他撫開她的手,笑說:“媽,你別勸我,我開心,快結束了,等一切結束了,咱們就離開這個地兒,我再也不要做這種任務了,真他媽不是人幹的。”

彭寨主的桃花釀最是烈烈,後勁兒也大,他有些醉了,拎著酒壇子搖搖晃晃的站起來,笑說,“媽,兒子好久沒喝過酒了,這才是酒,酒是這個味道才對!”

他在外面喝的酒,向來覺得索然無味,還透著一股子刀子味兒。

蔣老夫人見他喝醉了,走過來想要拿走他手上的酒壇子,他往後退了兩步,將酒壇子抱進懷裏。

蔣老夫人當家主母做了這麽些年,收放自如,該是止住的時候,定然會止住,於是她不由分說的將他懷裏的酒壇子拿了過來,“寒兒,你醉了。”

他臉上笑容明媚,搖搖晃晃的站著,“我沒醉!”

“沒醉你晃什麽,你有幾斤幾兩你媽還不知道?這桃花釀普通人三杯倒,你喝了快三壇子了,明兒個彭寨主看到了,可不心疼壞了。”蔣老夫人勸說。

“我沒醉……”

“醉了。”

“我沒……”

“媽說你醉了你就是醉了,讓你茹璃姐給你熬點……”話沒說完,蔣老夫人的目光觸及蔣寒洲的臉,忽然微微一怔。

他說他沒醉,卻搖搖晃晃掉眼淚。

他喝酒向來不上臉,越喝臉越白,似是真的醉了,他往後退了兩步,靠在院子裏的梅樹下,整個人都淹沒在了風燈照不見的黑暗角落裏,讓他怎麽相信呢,他捧在手心裏的稀世珍寶,他心尖兒上的可人兒,卻被別人踐踏進了泥沼之中,棄如敝履,糟蹋成了那副樣子,讓他怎麽相信,曾經那麽驕傲厲害的姑娘,成了如今那副戰戰兢兢的卑微模樣,她那麽心狠,那麽尖銳,怎麽就變成了那副樣子了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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